学习器物,再造制度,唤醒国民意志,华夏儿女还要沿着中华民族复兴的路径继续探寻下去。
今天,从潘德明隐居的永康路37弄的简陋小屋往东北出发,经延安高架、外滩隧道,穿越整个上海市区,会来到曾经沪市东北郊的唐山路。在这里,中国和自行车的故事将翻开新的篇章。
伴随日占区在中国的扩大,商人小岛和三郎先后在沈阳、天津、上海开立昌和制作所。其位于上海东北角唐山路的工厂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座自行车工厂。抗日战争胜利,国民政府接管昌和制作所。
战后恢复、经济建设、国家重回正轨,眼看就在眼前。
1947年,由于苏联在东亚的势力不断扩张,美国对日政策由限制转为扶持。其中,“驻日占领军最高司令部”(SCAP)宣布有限制地开放日本对外私人贸易。
突如其来的转变,令南京国民政府颇为尴尬。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起初表示反对,认为中国和日本是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关系,重开日本对外贸易,应该和战争赔偿等问题联系起来。不过,由于对美国的援助依赖过深,在全面政治考量过后,南京政府妥协,转而派遣商务考察团赴日商谈贸易事项。
消息一出,日本可谓举国欢庆。日本政府迅速拟就当年度最后四个半月的贸易计划,其准备输华者,包括自行车、手表、摄影机、人造丝等工业制成品,而预定从中国进口的,主要是糖、盐、大豆、煤等原材料。前者是中国长期落后、正欲发力的工业领域,后者是中国战后重建同样紧缺的物资。
形成鲜明对比,消息传回国内,中国社会各界震动,尤以经济中心上海震动最为强烈。《申报》6月11日发表社论《岂可再鼓励日本》,提出,在对日和会尚未召开,对日索赔问题未解决前,开放日本对外贸易,言之过早。此时,抗日战争结束未及两年,中国工商业界普遍认为,八年浴血抗战,为的就是反对“工业日本、农业中国”这八个大字,如果这样的中日贸易态势成型,那八年的血不是白流了吗?
屈辱、不满和忿恨的焦点对准了2000辆自行车。
8月1日,不顾国内激烈反对,南京国民政府开放对日贸易,中央信托局以物物交换的方式换来日本自行车2000辆余辆,运抵上海。
在“群情惊骇,不遑宁处”之中,上海脚踏车工业同业公会宣告成立,向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、经济部、经济部国际贸易公司请愿抵制日本自行车。在其慷慨陈词中提到:国产脚踏车及车行之制造远在一二八之役之前,销行全国,远达南洋,出品和售价,堪与日货相抗衡,因遭日商嫉妒,贱价倾轧,未能尽量进展,抗战时期,艰苦挣扎。八年努力,所有脚踏车,一切主要车件,次第完备,质量方面,均获相当成就,已足供应需求。还说,萌芽之中之民族轻工业,正有赖于政府全力诱掖,于国际市场争取一席地……事关本业之生存,与数万工友生计。
最终,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之下,南京国民政府取消了此次日货自行车的输入,告知全国,绝不会进口日本自行车。消息传来,各界举杯相庆。
中国的商业博弈和利益较量,往往陷入一个误区。过分侧重博人情感的民族情绪,而对真正重要的贸易事实、商业常识往往被避而不谈。在这里,公会描述民族自行车工业过往成绩的“堪与日货相抗衡”、“次第完备,质量方面,均获相当成就”,辞藻煽情,却言过其实。自行车虽属轻工业,但是在当时,制造工艺颇为复杂和讲究。飞轮和链条必须准确且润滑,钢圈必须圆准且坚硬,这当中淬火尤须经验,连车架设计的角度也很是专业和讲究。此外,牙齿盘、把手、花古筒等等,无一不需要长久的工业积累。事实是,中国自行车长时间依赖外国进口,在器械和技术上落后明显。国产自行车被称为“铁道车”和“过桥车”,比喻刚买来的自行车一过铁道或过一座桥就坏了。
另一方面,无论是价值还是数量,日本自行车在中国进口自行车中并不占重要地位,大量英国自行车才是中国进口自行车的主要来源。比如潘德明环游五大洲骑乘的英国兰瓴牌,就是行销中国的名牌。
不过,在这场群情激奋的抵制运动中,我们可以看到各界人士,摆脱中华羸弱、振兴民族工业的决心。
小岛和三郎的上海昌和制造所被收归国有后,先后更名为“资源委员会中央机器有限公司上海机器厂第二制造厂”、 “上海机器厂,”,拥有员工180人,年产“扳手”牌自行车3600辆。不过,工业发展进程中技术、资金和原料三大制约因素长期得不到解决,加之时局动荡,物价飞涨,民族自行车工业整体上呈现出先天不足,后天畸形的态势。
解放上海后,工厂由解放军代表接管,此时距离自行车停产已经过去整整一年。新中国生产的自行车叫什么牌子才合适呢?各方陷入热烈讨论。首先确立的是新商标。由于交好苏联,新商标是一只北极熊站在地球顶端,熊代表苏联,地球即为整个世界,其寓意通俗易懂——共产主义一定要在全球获取胜利。因此商标起初定名“熊球”牌。
幸得还有头脑清醒之人讨论斟酌再三,取“熊球”谐音“永久”。
天津的昌和制造所,被改造成“飞鸽”,和永久牌南北呼应,连同上海凤凰,组成国产自行车三大品牌。
1956年,在上海唐山路工厂,我国第一辆自行设计、自行制造的全公制标定型自行车——“永久”28寸PA型男车制成。充满工业气质的“二八大扛”成了一个时代的图腾。
作为轻工业的重要代表,新中国自行车产量的增长,是共和国的工业发展的写照。
数据来源:徐涛《自行车与近代中国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制图:衣公子
80年代,从前王榭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,曾经的贵族玩具,变成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工具,骑车人的表情也由得意变成了生活的庸常和疲态。中国自行车保有量达到5亿,平均每2个人一辆,成为自行车王国。
共和国的马路规划,包括立交桥,为自行车出行留出了足够的车道。上下班时间汹涌的自行车洪流,构成城市的一道壮观风景。在西方正为拥堵和污染而头痛的时候,中国无意间成了健康出行的典范。
北京市1983年10月份共发生交通事故819起,其中一半和自行车有关。从中可见自行车在居民出行中的重要地位。
纪录片《自行车王国》
永久自行车厂原厂长王元昌回忆,为了保证生产,永久自行车厂没有礼拜天,停产需要提前报请上海市政府批准。厂前厂后永远进进出出,辽源西路的后门进原材料,每天完成原材料入库200吨;唐山路周家嘴路的门出成品,每日产量1万辆。尽管如此,依旧远远不能满足需求。
三大品牌,在当时的身份非比寻常,稀有而昂贵。尽管生产在增长,但是计划体制下,凭票供应,一车难求,堪比今天的摇号买车。上海人结婚流行“三转一响”,永久自行车就是其中分量最重的“两转”。城市里的婚礼往往用自行车车队作为婚车,拉着新娘和嫁妆,而嫁妆是一辆永久自行车。
在农村,更是千金难求一车。改革开放后,通过“统一经营、联产到劳”的责任制,部分农民富裕起来。湖北应城县杨小运常年渴望一辆永久自行车,在丰收后,向组织提出,愿向国家交售公粮两万斤(征购任务只有8530斤),只要求卖给他一辆永久自行车,应城县委和县政府答应了他的要求,并同时做出决定:凡是全年超卖万斤粮食的农户,都供应一辆永久自行车。经过《人民日报》的转载报道,永久自行车长厂长王元昌看到了新闻。他感受到时代在召唤,率领工厂代表团,带上刚刚组装完成的永久自行车,亲赴应城县。从上海出发,经长江溯游而上,进入湖北就能看到欢迎标语——
“盼‘永久’、迎‘永久’,喜领上海工人情;卖万斤、超万斤捧出应城农民爱国心”。
原本一年只能分配到3-5辆自行车的县城,更是全员出动,王元昌到达之时,幼儿园小朋友在路边摇着鲜花大喊“欢迎永久!欢迎永久!”。为了满足农民朋友的需要,年度生产计划一改再改,在增产19万辆的基础上,再超产5000辆自行车,作为国家计划外特供农村的奖售车,以尽“永久人”的职责。
1984年,中国开始兴盛“永久村”的荣誉称号,用来指代家家都有永久车的明星村庄。
不过那既是永久自行车璀璨的巅峰,也是计划经济最后的挽歌。市场大门已经缓缓打开,资源优化配置的规律如阳光般洒下。城市的发展,出行的升级,百姓口中言必称之的“永久、飞鸽、凤凰”,迅速让位于“捷达、富康、桑塔纳”。上海制造的星光从东北郊唐山路的永久,迅速转移到了上海汽车和德国大众的合资公司,从此一去不返。
只一眨眼的功夫,自行车由供给不足转变成供给过剩。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,在完成年产340万辆的高峰之后,永久步入低谷。